职业故事|家事法官遇难题:那个和我领证的人不见了

人气:952更新:2020-06-18 23:39:51

为了拿到北京车牌,宋瑞妍和人假结婚。哪知,当她需要真结婚时,答应离婚的“丈夫”不见了……

01

2017年6月,我刚推门进办公室,就看到助理白琳琳看着响个不停的办公电话在发呆。我有点火大,刚开会说要提高办案服务质量,当事人的电话要热情接听,铃响三声必须接,这是要求也是规矩。

我冲过去把电话接起来,白琳琳用惊愕的眼神望向我……我瞪了她一眼,热情地询问对方需要什么帮助。

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,她听到我的问话,兴奋地喊着:“法官,您是高法官吧?太好了,终于找到您了……”

“你是?”

“宋瑞妍,我要起诉离婚,可那个人找不到了。”

“什么是那个人?是不是你丈夫?”

“是,噢……算是吧?反正我就是要跟他离婚。”

她的话有点颠三倒四,最近案子太多,让人焦头烂额,我根本没办法想起这个原告。还好,机灵的助理白琳琳将案卷翻出来,使劲在我面前晃,我才终于想起来这个女人。

成为家事法官的第二年,我就碰上这样一件棘手的离婚案。

我叫高辉,1980年出生,今年40岁。2016年初,我从北京的基层派出法庭调回法院民一庭,专门审理婚姻、继承案件,被人们称为家事法官。

不明所以的外行人,以为我是专门管别人家闲事儿的法官,开始我还解释、争辩几句,日子久了,每天面对诸多鸡毛蒜皮、家长里短,法庭上还会常常上演夫妻反撕、兄弟不和、父子变仇人的戏码,完全秒杀那些狗血剧,我就不再幻想着别人能理解。

将近四十岁的大叔成为家事法官,有点像妇产科的男医生,处境不尴不尬。但我还是有我的应对之法,只要在法庭上摆张“扑克脸”,任原被告双方掀起血雨腥风,我仍如磐石般岿然不动。

2017年5月,宋瑞妍作为原告第一次来法院,因为联系不到被告,我只留给她五分钟时间。她穿着简单的白色字母T,下面是一件深底碎花裙,长度刚好到小腿,整个人看起来很纤细。

“法官大哥,您一定要帮帮我。” 她长着一张温婉可人的小脸,说起话来软绵绵的,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
“你丈夫的电话打不通,人找不到现在没法开庭,今天让你来就是告诉你,你必须给我们提供其他。”

“因为我实在找不到人,才到法院起诉的。我自己本来也不想起诉,本可以直接到民政局协议离婚的,可是,人却不见了。”

一听她说这话,我就有些上头,她是不知道每个法官手上有多少案件未结,没日没夜地审也审不过来,她找不到丈夫却让法院给她判离婚?这当事人不在,谁敢直接判离?真是异想天开。

五分钟已经过去,我最后只能耐着性子劝她:“再去问问他的家人或朋友,当事人不到庭,我们没办法审理,而且你们这是离婚案。”

“他的朋友、家人我一个都不认识……连这个人我也是结婚登记的时候才见过一面。”宋瑞妍低下头,声音小得像只蚊子。

02

自己丈夫不认识?

我立刻将脸拉下来,迅速翻看着手中的卷宗,结婚证上的那个男人脸色黝黑而粗糙,怎么看都觉得两个人别扭,她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?不用想也能猜出来,这是一场假结婚。

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假结婚?民政局登记的红本本一落地,未婚一栏就会变成已婚。这些通过假结婚买房、买车等逃避政府管控漏洞的人,我见得太多了,不免对眼前这个女人略有不屑。

“你到派出所去报人口失踪,法院只管审离婚案,找人只能去警察局。”我冷冰冰地说完,就打算让她走人。

“派出所我去过了,但是他们也没找到人。现在,我一点办法也没有,法官大哥,您就帮帮我吧!”

面前的女人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,我是真想骂她糊涂。“好吧,你现在如果说实话,我们才好找人。”为了给她时间讲述故事的来龙去脉,我把下一个案件的开庭时间推迟了足足十分钟。

在她断断续续,夹杂着哽咽的控诉中,我才还原了事情的经过。

宋瑞妍在二环里的写字楼工作,年收入30多万。男朋友李刚也跟她在一个楼里上班,两人收入差不多,相处半年后,两人商量着第二年结婚,年初就在北京的五环内,置办了一套房产。

可惜房子离市中心太远,两人每天挤公交筋疲力尽,便开始筹划着买辆小车代步。李刚是北京人,参加小汽车摇号多少年都没中签,而宋瑞妍是外地人,连摇号的资格都没有。

他俩做梦都想买辆属于自己的汽车,跟好几个朋友都提起这事儿,于是就有朋友给他们介绍一个中间人,他专门做这种生意,通过假结婚来买卖小客车指标。

就这样,中间人给宋瑞妍介绍了“老实巴交”的卢军,说他不太懂小客车指标的行情,因为急着用钱,打算将手中的小客车指标贱卖。

市场上一般要卖到十几万的指标,他却不到十万就出手,唯一的要求就是三天之内给现款。

“想买小客车指标,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跟卢军假结婚,这事我还有些犹豫,可跟男朋友一商量,他却拍着胸脯向我保证,车子置办好就马上结婚,老人都急着抱孙子呢!”说到最后,宋瑞妍抬起头,满眼委屈地望着我。

果如所料,又一个为了车牌假结婚的!“你们当时一定签过协议吧?下次把协议书带过来,我们再详细说吧!”我说完就对宋瑞妍下了逐客令,挥手准备叫下面开庭的当事人进来。

宋瑞妍忽闪着有些湿润的大眼睛,大概是佩服法官料事如神,她愣了两秒钟,马上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份文件,小心翼翼地递给我:“这就是当初我跟他签的协议。”

我示意下一个案子的当事人稍等,迅速看了一眼协议,这是一份《小客车指标过户协议书》,内容写得挺详细,估计是咨询了专业人员。下面开庭的律师已经在抗议,我只好将协议书放在卷宗里,赶紧结束这场谈话。

“好吧,你回去等消息,只要找到你丈夫,就会马上开庭。”我没有注意宋瑞妍是怎么离开的,但她离开时的脸色肯定很难看。

近一个多月以来,一直没有她的消息,想必是她的“寻夫”之路异常艰难。


03

就在我都要淡忘这个当事人的时候,她的这一通电话,将我前面的记忆都给拉了回来,看助理白琳琳那无奈的表情,看来已经多次接到她的类似电话了。

还没等我张口,白琳琳已经开始抱怨:“她的丈夫一直找不到,咱们不是开过一次庭吗?她也来了,但是找不到人,只能往后延期,咱们手里的案子都堆成山,谁还顾得上她?”

“还有,每天中午那女人都往办公室打电话,她自己不知道丈夫的下落,却还怪法院不给力。我接电话都接怕了,您最近这么忙,我都不敢跟您说。”

我终于理解,白琳琳为什么冲着电话发呆。我不好再说什么,只能温和地拍拍她的肩:“宋瑞妍也挺可怜的,为个车牌搞不好还要搭进去自己一生的幸福,下午弄一份《协助调查函》,发到卢军的户籍地吧,我就不信找不到人。”

白琳琳赶紧去准备文书,时不时还垂头丧气地盯着墙上的表,下午排了三个庭,都是诉讼离婚。我也去换法官袍,准备开庭。

很快,法院的调查函有了回音,卢军户籍所在地是北京偏远的山区,离天安门的直径距离大概七十多公里。村书记在电话里回复白琳琳说:“卢军是我们村的,他一直在北京城里打工,很少回村,村里就剩他老母亲一个人。”

我们本想再跟卢军的母亲聊聊,或者找找他的兄弟姐妹,但村书记告诉我们,她母亲年轻守寡,卢军是独生子,又是村里的外来户,没什么亲戚。

卢军母亲这两年精神也不太正常,勉强能够生活自理,估计从他母亲那,很难查出什么线索。

总之,这条找人的线索断了,我让白琳琳通知宋瑞妍,让她再想想其他办法。据说宋瑞妍在电话里哭得挺伤心,因为男朋友李刚家正催着结婚,如果离不成婚,她这计划着的美好爱情就要被搅黄了。

宋瑞妍在电话里一哭,白琳琳对她的态度突然起了变化,竟心急地对我说:“宋瑞妍也是够可怜的,让她先申请失踪,然后公告送达,这婚怎么也得离啊,不然别人怎么结婚?”

“申请失踪?公告送达?前前后后至少要耗两年吧,宋瑞妍能等那么久吗?就是她能等,她那个着急结婚的男朋友也能等?”我将白琳琳的建议怼回去,她吐吐舌头,知道我说的话在理。

04

凭着多年的法官经验,我感觉这件事有些蹊跷。按照正常情况,双方只是为买卖小客车指标假结婚,交易完成之后,一般都会快速走协议离婚。

如果男方想以此来敲诈女方,也不应当凭空消失,而是给宋瑞妍打电话威胁她才对。

这个男人到底在哪儿?手机因为欠费已经打不通。警察应当能找到他,可宋瑞妍早就报过警,警察通过卢军的身份信息,却也没能找到。连警察都找不到人,他会在哪儿啊?

2017年8月,宋瑞妍的离婚案不得不进行延期审理,接到助理的延期通知后,宋瑞妍又来法院找我们了。

当时我正在开庭,接待她的白琳琳告诉我,宋瑞妍在办公室等了我好久,见我一直开庭,才悻悻地离开。

原来,宋瑞妍假结婚的事儿,被她的未来婆婆知道了。原本就对儿子找个外地媳妇不太满意的婆婆,这下才知道,这个准儿媳还是个二婚,自然更加有理由反对了。现在宋瑞妍是离婚离不成,结婚也结不了!

李刚不敢忤逆母亲大人,几次三番催宋瑞妍离婚。可这婚哪是她想离就离得了?

买车时夸下海口的男朋友,突然就开始翻脸,宋瑞妍一心要嫁给北京男,为了个小客车指标,她的美梦眼看就要破碎。

为了宋瑞妍的离婚案,我和白琳琳也没闲着,用尽法院的一切搜索手段,想找到卢军。

但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,竟然人间蒸发?悬疑剧看多了的白琳琳一天突然对我说:“你说那个卢军连警察和法官都找不着?他会不会挂了?”

她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,我却无奈地摇摇头:“你真是追剧追多了。”不过,白琳琳的话还是提醒了我,我小声嘀咕着:“这个卢军没住店、不刷卡,这是躲着警察还是躲着高利贷呢?”

“如果躲着高利贷,不可能警察都查不到他的任何信息,说不定是躲着警察呢?”白琳琳继续分析。

可是他为什么要躲着警察啊?“不会是……他犯事儿了?”这一次,我跟白琳琳不谋而合,一致分析这个卢军可能是犯了事,怕警察抓到东躲西藏呢。

为了证实我们的猜测,我亲自给卢军村子里的村书记打电话,村书记一听是法院,立刻紧张起来,我在电话这头,都能感觉到他突然立正的姿势。

“噢,你也不用太紧张。我们就是想问问,卢军之前有没有犯过事儿,你照实说就成,我这边会做电话录音。但你要说假话可不行,法院可是按照程序办事。”

“法官,您放心,我一定不会说假话。不过,这个卢军啊,真没犯过什么大事儿,就是爱赌个小钱。听说前段时间玩大了,借了高利贷,春节才回来两天又跑了,有人说是出去躲债。”

听完他的话,我心里有数了。我让白琳琳在法院后台的判决书系统里查查,按照当事人信息进行检索,看看他是否惹上了什么别的官司,如果他被判刑,一定能查到。

不过,结果让人沮丧,还是查不到关于卢军的任何信息。这里是民庭又不是刑庭,我这个家事法官也算是帮当事人帮到家了,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。

我心里这么想,但宋瑞妍却不这么想。她还是每天在法院门口晃,保安不让她进来,她就往办公室打电话,办公室电话如果没人接,就打白琳琳的手机。

“再找不到她丈夫,这女人会不会发疯?”白琳琳都得了手机恐惧症,常常要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。

没办法,我只能让白琳琳通知宋瑞妍,就说咱们实在查不到,让她再想想办法。

因为此前宋瑞妍报过失踪。卢军要是犯了事的话,只有他被抓才能进公安的大数据系统。既然大数据系统没有,那就说明他还躲着在。如果是这样,谁也没办法。

05

透过办公室的玻璃望下去,宋瑞妍还穿着昨天过来时的那身衣服,头发凌乱地搭在前额,她的情绪最近越来越差,如果知道找不到卢军,说不定会干出什么傻事来。我决定亲自给她打一通电话。

结果,电话拨出连一秒都没有,她就接起了电话。“是不是有消息了?”略加安抚后,我将自己的分析告诉了她,让她继续报案查找卢军下落。

“您是说他可能犯事儿躲起来了?如果他真是杀人放火,隐姓埋名地躲起来,我是不是一辈子都离不成婚了?”话还没有说完,女人的哭声就传过来。

我只能安慰:“你不用太担心,如果他真的犯事儿了,即使他真的躲起来,警察没有抓到他,法院也可以走缺席判决,这个婚肯定离得了,只是要花些时间。”

宋瑞妍终于止住泪,紧张地问我大概要花多长时间?我是个法官,不能哄骗她,只好实话实说需要两年。

电话那边的哭声又响起来,她吸溜着鼻子问我:“那两年之内,我就不能结婚啦?可我男朋友家现在就催我结婚,我怎么等两年呢?”

我已经无话可说,只好说马上要开庭,赶紧挂了电话。“您这个家事法官都快变侦探了,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听没听明白,咱们也只能帮她这么多了。”白琳琳凑上来跟我说。

我叹了一口气,无奈地摇摇头。自那以后,宋瑞妍不再每天打电话,也不再到法院门口转悠。

我和白琳琳觉得有些不对劲儿,但手头的案卷堆积如山,我们也渐渐把宋瑞妍的离婚案抛在一边。

没想到,事情突然有了转机。2017年11月,卢军终于被公安系统的大数据查到了,跟我预料的差不多,数据显示他正在羁押。他因为一起抢劫案,被关在河北廊坊的一处看守所。

立案已经六个多月,宋瑞妍的离婚案终于可以开庭审理。我和白琳琳都有些莫名兴奋,本该更兴奋的宋瑞妍却士气低落:“那人要是不同意离婚怎么办?他会不会还要敲上我一笔?”

“我不敢保证他会痛快离婚,但我想进了看守所的人,多少不敢肆意妄为。你就放心参加庭审吧。”我在电话里安慰着宋瑞妍。

“其实我也不着急离婚,如果他不肯离,我就告他合同诈骗。”

“不着急,你天天急着找法院,现在好不容易把人找到了,你怎么又不着急了呢?”

宋瑞妍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,告诉我:“我跟男朋友已经分手,他妈妈一直不想让他找外地人,现在有借口了,我是个二婚的外地人。算了,我们已经分了……”

安慰宋瑞妍的话,我一句也说不出,如果注定是一场错误的婚姻,当初就不要想着钻空子去轻易开始。

06

2017年底,宋瑞妍的离婚案终于开庭,只不过是在看守所。一切都按照法院里的庭审程序,卢军不到四十岁,身板看上去很结实,就像个地道的农民,不像会耍花样的人。

看守所的人告诉我们,他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,先是卖了小客车指标,说是一笔结清债务,但还是被骗了,最后被高利贷追债,不得不又去抢钱,估计要在监狱里待一阵子。

宋瑞妍一直耷拉着脑袋,眼睛只盯着地缝看,不敢看对面的“丈夫”,也不敢看我。回答我的提问也有一搭没一搭,心思早就游离到法庭之外,只剩下一副空洞的躯壳。

庭审很顺利,卢军痛快地答应离婚,他用戴着手铐的手在笔录上按下指印,那个指印有些脏。

离婚判决下来后,宋瑞妍来法院领判决,我正巧碰到她。她跟半年前大不相同,眼神中缺少光彩,人也变得不那么自信。我本想劝劝她,可她却抹着眼泪,弯下身子向我和白琳琳表达感谢。

我要赶着去开庭,只能跟宋瑞妍道别。她转身离开的时候,我又见到一样的落寞背影——每次审完一起离婚案,都会见到的背影。

离婚中的双方,无论胜诉败诉,都不会是真正的胜利者。所以,那背影往往落寞寂寥、孤单伤感。宋瑞妍也不例外。

“如果卢军没被抓到,她要怎么办啊?那男人要是不同意离婚,又该怎么办啊?”望着宋瑞妍的背影,白琳琳在一边自言自语。

可惜,找到了又能改变什么,即使离了这个婚,她原本的幸福生活也已经不能回来了。

所以,一纸婚书非儿戏,莫轻易结与离。


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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